第53回 竹林血战

        先前那人道:“也好,肚皮正饿得咕咕叫呢,这荣国府真他妈大!在里边寻个人比那大海捞针还难,偏又只能偷偷摸摸地来,累死俺啦!老程,你去留些记号,莫叫老毕等下找不着我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心中奇怪:“这两人摸进来是为了找人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听那老程道:“留个屁!老毕又不傻瓜,约好在这假山旁碰面,才多大的地方,怎会找不着?要留记号你自个去!”

        先前那人笑道:“老毕就是呆哩,上回在宁波府干事,不就走丢过么,这荣国府不知比那巡抚府大上多少倍,只怕他连这假山都寻不回来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老程啐道:“蠢货一个,师父偏老让他跟着咱们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话没说完,突听一个粗浑声音响起:“操你娘!骂谁呢?”老程应道:“我骂蠢货,谁接口了?”那粗浑声大骂道:“怎么老损人?你那张臭嘴巴迟早要遭报应的!”老程声音也粗了起来:“老子爱损谁就谁,说你蠢也没冤枉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皱皱眉,心中生厌,听先前那人忙拦住道:“莫吵莫吵,师父交待的事要紧,老毕你那边可有收获?”原来是老毕到了,他气呼呼道:“瞧老杜的面子再让你一回,否则今日定跟你没完!”顿了一下接道:“说我蠢,嘿嘿,那婆娘倒叫我寻着了,到底是谁蠢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老杜道:“寻着了?好家伙,在哪?”老毕道:“那婆娘装扮成个四、五十岁的下人,听小丫鬟们唤她做白婆婆,我已在路上留了记号,离此不算太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一听“白婆婆”三字,心中立时一跳,暗道:“这三人要寻的原来是她,难道他们是凌姐姐的师兄弟么?也要来跟她追讨师门遗失的宝贝?”

        老杜喜道:“好极,这回算你功劳最大,事不宜迟,我们这就去寻她,那婆娘既是百宝门的人,定然擅长机关暗器,我们可得小心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心道:“听他们口气,好象并非百宝门中的,那又是些什么人呢,怎么也来跟白婆婆为难?”

        只听“铮”的一声金属细响,那老程哼道:“寻着她,我们立即痛下杀手,叫她使不出阴谋诡计。”老杜道:“但切切不可伤了那婆娘的性命,师父还要从她身上追寻一样重要事物,关乎我教大计,若是弄砸了,我们三个谁也甭想活命,走吧。”宝玉听脚步声响起,由近而远,片刻之后,便再无任何动静,心中舒了一口气,暗道好险,刚才他们若是撞进屋来,发觉有人偷听秘密,怕不立时把自己杀了,愈想愈怕,额上出了一围冷汗。

        续而细想他们三人的谈话,不禁又为白婆婆担忧起来,忖道:“她虽只是个下人,但毕竟是南安郡王府推荐过来的,而且又教过我轻功,怎可任之不管?”

        犹豫半响,终下定决心:“那三人对这里边并不熟悉,我或可赶在他们之前,请婆婆她老人家躲一躲。”当即出了小木屋,把门锁了,施展轻功,往白婆婆的居处疾奔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到了李纨的院子,也不答理众丫鬟婆子,迳自奔入,四下却不见白婆婆,心中惊疑不定:“难道已着那三个贼人的算计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碧月听小丫鬟说宝玉来了,正在院子里乱撞乱闯,忙从屋里出来,叫道:“二爷什么事?这般慌慌张张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却反问道:“白婆婆呢?她在哪儿?”碧月道:“我也不知哩。”朝院中的众丫鬟婆子唤道:“喂,有谁知道的,快快告诉二爷。”心中好生纳闷,宝玉怎么会急着找个婆子?廊上有个小丫鬟应道:“婆婆她刚刚才出去的,但不知去哪儿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满头大汗,问道:“可瞧见她往哪个方向去的?”那丫鬟往西面一指,道:“好象是这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碧月道:“二爷先进屋里喝杯茶,我唤人寻她来见你。”宝玉摆摆手道:“不用了,我自己寻她去。”话音未落,人已奔出了院门。

        碧月咬咬唇儿,凝望着门口,想起上回宝玉在屋里调戏她的情形,不宝玉往西追寻,瞧见初遇凌采容的那片小竹林,心中一动,便奔了进去,忽听前面似有人声,忙驻了足,蹑手蹑脚地悄悄摸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转过几簇竹丛,便听见一个女人道:“锦袍镶刃,冰魄老妖到了么?”正是白婆婆的声音。宝玉松了一口气,心道:“婆婆她似乎还未遭到暗算。”随即闻一男声响起:“对付一个妇人,何须烦劳他老人家亲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又往前几步,拔开竹丛,从缝隙中瞧去,只见三名男子以“品”字形围住白婆婆,身上皆一式月白色锦袍,那袍边袖口在月光下白芒闪闪,仔细一瞧,竟是一圈圈锋利的薄刃,显得怪异可悚。

        白婆婆一听冰魄老妖没来,脸色似乎微微一舒,又道:“老妖物没来,那风雪十一刃又来了几个?”

        南首一个锦袍男子面无表情道:“就我们三个,你还嫌少么?”白婆婆微笑起来,道:“老妖物也忒小瞧人了…哼,你们从院内跟到这里,到底意欲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东首男子道:“白湘芳,我们奉师尊之命,特来请你前往一叙。”白婆婆道:“我跟白莲教从无瓜葛,与老妖物也是素昧平生,有什么好叙的,若他真想见我,怎么不自己来?”

        西北首男人阴恻恻道:“若我师尊亲自来,你可就没这么好受了,去或不去,但凭一言。”白婆婆道:“本来嘛……去瞧瞧老妖物什么模样也是无妨,但你们这几个混帐徒儿好生无礼,婆婆我也就没什么兴致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三男目中凶光一闪,东首男子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恕我们得罪了。”那“了”字一出,立见白影倏动,三人已同时出手,快慢竟然毫无差迟,团团白影夹着丝丝寒芒袭向中间的白婆婆。

        白婆婆似乎没料到对方来势这般快速,脸色微微一变,身子舞动,脚步游走,一连几个闪避,居然没能脱出包围,顷刻间数圈银芒已飞到了她脖颈处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又惊又急,居然瞧出一处空隙,心道:“白婆婆只消往右后退去,便可避开,她怎么却向后边直退,哎,是了,她后边又没长眼睛,怎么能看得见?”心念自能有如电转,但要出声示警却哪里来得及?电光石火间,先听一声皮革撕裂之声,然后“叮叮”数响,白影银芒霎然消逝殆尽,现出周围三个锦袍男子,依旧以“品”字形围住中心之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白婆婆手上已多了一长一短两把剑,那长的不过近尺,短的只如匕首,剑刃细窄,皆是薄如蝉翅。

        猛听“啊”地一声,西首男子颤声道:“她……她……她的……脸!”短短一句话,竟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说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也掠见白婆婆脸上似有变化,凝目望去,刹那间魂飞魄散,原来她面上竟掀开了大半边皮肉来,摇摇晃晃的垂于脸侧,在清冷惨然的月光之下,显得无比的恐怖吓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东首男子厉声道:“老毕!你杀了她?”西首那男子哆嗦道:“没……没……有,我……我……已及时收……收了手了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忽听白婆婆轻轻怪笑起来,道:“凭你们这点道行,还杀不了姑奶奶!”反手一挑,竟用左手的短剑将自己垂掉下来的脸皮掀了出来。宝玉毛发尽竖,浑身皆软,死死地闭上了眼睛,眼前那种情形,实已超出他能承受的界限。

        四下一阵死般的寂静,过好一会,才听有人长长地舒了口气,说道:“还好,是她的面具。”另一人接道:“百宝门除了擅长机关暗器,还有一样最拿手的便是易容术,我们怎么忘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心中大奇,只一时不敢睁眼,又听那老毕说道:“好标致的娘儿,刚才吓我一大跳,待会捉住了,定要先拿来乐一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听到“好标致的娘儿”这句,按捺不住,张目望去,只见白婆婆容颜尽改,竟由一个年近五十的半老徐娘变成了一个三十不到的美妇人,原来略显富态的阔面已换成一张线条柔美的鹅蛋脸,不但其上的皱纹一概不见,肤色更显娇嫩白净,同样还是先前的月光,这回却映耀得她美若仙妃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目瞪口呆,忽想起在顺丰楼上,凌采容曾告诉过自己,这白湘芳不过比她大七、八岁,只是为了掩人耳目,才化装成个老太婆罢了,当下拍拍脑袋,暗道:“凌姐姐说她容貌美丽,果真没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白湘芳扬剑指向那个老毕,怒道:“好贱的舌头,小心我割下来喂狗了!”东首那男子道:“大伙别犯迷糊,快快拿了她,才好回去见师父。”三人便又将袍舞起,刹那间又见白影如雪飞卷,银芒如电切割,一齐袭向目标。

        白湘芳刚才稍一大意,几吃大亏,心知这三人出手着实迅捷,当下凝神应对,只见她倏来倏往,身形飘飘缈缈,如烟如雾,那长短两剑或虚或实,甚是诡奇,这回有兵器在手,虽是以一敌三,却丝毫不落下风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只觉赏心悦目,目光只随她转,悄然赞叹道:“唐时的公孙大娘舞剑,怕不就是这风采?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三个男子若论单打独斗,没一个能是白湘芳的对手,但他们为同门师兄弟,长年一起练武,之间的配合可谓默契非常,攻守中相助互补,是以双方一时相持不下。

        白湘芳心底不禁有些焦躁起来,思道:“听说这风雪十一刃专门修习一个叫做‘风雪地狱’的阵式,威力巨大,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了得人物栽在他们手里,如今他们只露面了三个,便已能跟我打个平手,倘若另外几个赶来了,我哪还脱得了身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稍稍分神,立即险象环生,好几次差点就要被那些银芒割着,心中却仍犹豫不决:“那件宝贝虽然不可轻易示人,但今儿实在凶险,只好用了再说,罢了立刻离开这荣国府,另寻别处藏身就是。”主意一定,长短两剑便不再攻出,反而收束范围,紧紧地守住门户。

        老杜喜道:“这妇人快支撑不住啦!大伙儿加把劲。”老毕也叫道:“这么美的娘儿,拿下来定要玩个通通透透,才可带她去见师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三名男子精神大振,攻势更狠更疾,把锦袍挥舞得如雪团一般。眼见那包围圈越收越窄,白湘芳左撑右挡,似有不支之象,宝玉在竹丛后边大为着急,正不知如何是好,忽听“啊”的一声大叫,场中形势已起了变化,老程一手捂住右眼,从战圈中跌退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接着老毕也大叫道:“是什么?”一阵手忙脚乱,突然身子一滞,左臂似被缠住,脸上显出惊骇之色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莫明其妙,凝目瞧去,只见白湘芳柳腰婀娜摆动,似乎在驾御什么东西,扯得老毕东倒西歪,步子猛然扎不住,身子直往前跌去。白湘芳冷笑一声,右手长剑迎去,听得割骨声响起,剑锋已从老毕肩膀后穿出。

        老杜大惊,箭步奔上,两臂齐挥,袖口利刃一上一下直削妇人眉颈。白湘芳腰中一摆,便将老毕整个人甩开去,长剑从他肩胛处解放出来,“叮叮”两下,挡住了老杜的攻势,左手短剑从底下递出,悄袭对方的腹部。老杜武功在三人中最高,反应极快,身子一扭,人已转到白湘芳的右侧,袍角一扬,斜斜疾削她腰际,谁知袭到离身数寸之时,竟不知被什么阻住,劲道散去,凭空垂落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白湘芳抓住这一闪即逝的机会,右腕一旋,长剑反斩对手脖颈。老杜大惊,足底急蹬,正待暴退,大腿处突然一紧,身子斗然顿滞下来,眼见利剑迎面斩到,岂由细想,举臂便迎,刹那一阵剧痛钻心,一大蓬血花半空飞洒,料想那条手臂九成九离了身子。

        白湘芳女人心性,怕被鲜血溅着,飞步往旁跨出躲避,不料那老杜困兽犹斗,另一臂闪电般挥出,一掌印在她侧肋处。

        只听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白湘芳人已跌出数步之远,直至撞到一杆粗竹方止,她背靠竹子凝息自检,只觉伤处并不十分疼痛,肋骨似乎未断,想是那老杜断臂后功力大打折扣,不由舒了口气,放下心来,微笑道:“逼我使出了这件宝贝,你们也别想活着离开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凭着月光凝目望去,这才瞧清楚她腰间垂下一条长长的绳状物,竟然晶莹如水似有似无,此际静静的蜿蜒于地,尚令人难以查觉,无怪先前舞动之时,便若无影无踪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老程手捂右眼,一缕触目惊心的鲜血蜿蜒面上,颤声道:“这是什么鬼东西?”

        白湘芳笑道:“既是死定的了,也不妨告诉你们,这宝贝叫做‘如意索’,又叫‘如意神龙’,乃我百宝门中的至宝,据传是本门开山师祖当年三下怒江,勇擒蛟龙,取其筋所制,是以刀枪不坏,水火不侵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老毕抱着受伤的肩膀大叫:“胡说八道!胡说八道!这世上哪里真的有龙?我不信!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却出神忖道:“天地既有鬼神,怎么就没有龙?这绳子通体透明,凡世哪有这样的东西?多半真是龙筋做的哩,只是哪吒三太子何等神通,才能擒龙夺筋,难道她师祖爷也有那翻江倒海的本领么?”旋又想道:“凌姐姐说她偷了门中的宝贝,莫不就是这件东西?”

        白湘芳直起身,缓缓朝三人走来,笑吟吟道:“人家才懒得睬你们信不信呢……下地狱去问阎王爷他老人家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见白湘芳笑靥如花,怎么也不相信她真要杀人,心道:“这姐姐长得好看,却喜欢吓唬人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白湘芳自言自语道:“唔,先杀谁好呢?”目光游走三人之间,最后停在老毕的脸上,轻声道:“你的舌头最坏啦,那就先杀你吧。”提起长剑,倏地往他胸口疾电般刺去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老毕伤得不轻,心料这一剑万难避过,闭了眼大骂道:“臭婆娘,待我师尊将你碎尸万段吧!”孰知一句话完完整整的吼完,却仍没有中剑,睁眼瞧去,只见白湘芳面如白纸,剑尖离自己胸口不过数寸,却始终没刺过来,心中大奇,忽听旁边的老杜喜叫道:“她着了我的冰魄大法,快挨不住啦!”

        老毕知他这师兄的冰魄大法已修炼至第二层,有那凝血冻脉的威力,又见白湘芳身子微微发抖,心中一动,抚着肩膀的手奋力一挥,袖子竟把她手上的长剑卷了过来,不禁狂喜,大叫道:“她真不行了,大伙快上!”说着一连甩出几袖,虽然劲道大不如前,但已扫得美妇人摇摇欲坠。

        老程见状,不理眼中血流如注,也拼力掩上夹击,袖口袍边的利刃绵延削割,使的尽是最凶狠的招数。白湘芳只觉肋处有如捂着一块寒冰,此际为了抵御两人的疯狂攻击,无暇运功化解抗衡,那寒劲四下散开,冻得血液几凝,动作大为缓滞,手脚也使不出力气,苦苦支撑了数合,左手的短剑也被夺去,心中几乎绝望:“千辛万苦才得到这件至宝,想不到今日却丧在这几个屑小的手里!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见白湘芳面无血色,身子宛如醉酒般歪来斜去,心中骇异:“那冰魄大法是什么妖术?竟立时把她变成这模样了。”猛见老毕一袖从侧面悄然掩至,利刃在她那雪颈上映出一围亮白的光圈,不禁大惊,叫了一声,拔出美人眸便扑了出去……